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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挺普通的一日,她去向父君请安,在父君那里,第一次见到了萧纯钧。
后来想想,那时边疆逐渐安定,母皇决心开始裁撤军队,为保军队平定,也为给陪伴她出生入死的伙伴们一条活路,她将众将士的子女召入京中,既是为质子,也是要安排与世家联姻。皇后形同虚设,便是彼时身为淑君又唯一懂得母皇政治理想的父君来暗中承办这些。
一众公子之中,最年幼的余宝想家哭了起来,其余质子都不敢在淑君面前失礼,只有萧纯钧,他半跪在余宝面前,用余宝自己的锦帕轻轻地给余宝擦着泪。
——说来小八也是一见就喜欢余宝呢,拉着余宝的手,奶声奶气地讲:小余儿,不哭。
她还记得那日的无换穿着件浅青色的箭袖,乳白色的镶边,银丝勾着宝相花暗纹,浅淡的颜色衬着他如蜜般的肤色,更加显出一种奇异的艳丽。他漆黑的头发竖起马尾,静静地垂在背后,几许碎发拢着初见英俊的稚嫩的脸庞。他听见通报,抬头向她看来,那双眼睛沉静,带着些许方才安慰余宝时未退的温柔。
她是母皇最为宠爱的淑君所出的皇女,自幼见惯了京中的美貌公子们。只是美貌见得多了,自然明白那只是皮囊,并无意趣,身处皇家,也自然而然会习得看透人心的本事。
萧无换是澄澈的。
固然他聪慧,懂得隐忍也懂得隐藏锋芒,但他是澄澈的。许多年后想起,她当初一眼看进他澄澈的眼眸,便再未能自拔。
只是她当时调皮了些。
遇到心仪的少年,总忍不住开屏的孔雀似的在人面前晃一晃,念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不肯搭理皇女,她便躲着人偷偷去,变着法儿地出些新意——她知道他在京中不好过,无知对他来说是危险的,便费力搜集消息,给他讲京中高门种种八卦与隐秘,结果没说两句他便面红耳赤,推开她便跑了,从此认定她不是什么正经人。她也知道他课业跟不上,被严格的太师罚得天昏地暗,便按照每日的课业给他写趣事笑谈,谁料被阿璋看见,攒起来也成了一本《不庄周》。她帮他学习礼仪,安排衣料和首饰,而他虽然讨厌她总是翻墙爬窗,也不愿与她有太多牵扯,但对她的好意渐渐也还是愿意接受。毕竟,她只是单纯地想要护着他,对他好,他是明白的。
她对自己的心意一清二楚,只是也明白,对于他当时的处境,她的心意是危险的,因此她从来都掩藏得很好,只是逃不过那多智近妖的萧含章的眼睛罢了。好在萧含章那样挑剔的人,对于她对自家弟弟的心意也只是在宰了她无数顿美酒佳肴又拿了她大半小金库和宝贝收藏之后,十分勉强地接受了。
此外还有——她知道四姐也喜欢无换。
四姐对无换的喜爱是摆在明面上的,那时的四姐已是夺嫡的热门人选,京中的公子们趋之若鹜,见她偏偏对一个在他们看来相貌丑陋的男子倾心,便对无换使尽了法子为难,无换一向不精于内宅手段,一时被欺负得极惨,她虽极力护着,可女男大防摆在那里,总有顾不到护不住的时候,闹得连母皇都申饬过几次。
自幼,若是四姐和她都喜欢什么东西,区别于寻常人家总是姐姐让着妹妹,父君总是让她让着姐姐。但是无换不一样。无换是人,不是东西,而且她敏感地觉得,四姐对无换的喜爱来得偏执,来得宛如空中楼阁,其他的所有一切——包括皇位,她都愿意放弃,但是无换,她不愿意。
那时候她以为,自家姐妹嘛,一切都好商量,一切都看无换自己的意愿,四姐或是自己,应当由无换来选。
那时她是有自信的,因为她明白无换的志向,将来阿璋会做幽云军的元帅,无换则想要留在她身边辅佐,无换是向往边疆的雄鹰,所以他不能是深宫君傧,却可以是她这个玩世不恭的亲王的王君,单凭这一点,她便觉得自己很有胜算,甚至得意忘形地想,他想要做什么她都愿意惯着他,她知道寻常人口舌会怪罪他混迹在军营之中贞操有疑,但有她在,这样的话不会有人敢说。
无换想要辅佐阿璋,她也想要辅佐四姐——自家姐妹,争风吃醋是关起门来的事情,什么也斩不断连着她们的血脉。
十六岁就藩时她踌躇满志,誓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她相信她可以用这功劳向母皇求来无换为王君,也相信自己会成为四姐的左膀右臂。雁回坝就是这样建起来的。她并未觉得这堤坝有什么特别的了不起,只是想着,这是她与无换将来生活的第一步,也是她助四姐治理天下的第一步。那时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都那么充满希望。